在佔領狀態下,人們都會強調自己和這個地方有多麼的不自由(昆德拉抗議捷克人這種「強調態度」),保羅沙特卻說了一句相反的說話:「我們從來沒有像德國佔領時期那樣自由。」
這是《Paris Alive》的第一句,然後他開始自相矛盾地解釋道:
「我們已經失去了所有權利,最先一種是我們說話的權利。每一天他們都在當面羞辱我們,我們卻要管住自己的舌頭。他們大批地驅逐我們——工人們、猶太人、政治犯。無論何地——在圍牆上、在媒體前、在螢幕上——我們都發現自己骯髒和了無生氣的形象,是壓迫者故意給我們看的。正因為這一切,所以我們是自由的。
愈多納粹毒液滲入我們的思想,就愈多精確思想每每成為征服。
愈多無所不能的警察試圖強迫我們沉默,就愈多話語每每成為我們珍貴的原則聲明。
愈多我們被追捕,就愈多手勢每每成為我們一個個的約定。
頻繁的殘暴困境使我們掙扎,但同時使我們活着——沒有任何欺騙,赤裸裸的,置身這種撕裂和無法立足的處境,大可稱之為人的條件(la condition humaine)。」
沙特大抵的意思是:在未被佔領之前,這種「人的條件」其實一直被埋沒,相忘於日常生活狀態之中;直到納粹佔領後,法國才有機會前所未有地有如此大規模的人被迫墮入「人的條件」當中,被迫跟它面對面,沒得自欺下去,在「做番一個人」和「投敵」之間做抉擇,被它撕裂,重新感受到自我的赤裸——恰恰這些全都是呈現「人能自由」的契機。所以沙特才會說,從來沒有像佔領時期那樣自由過——自由是被壓迫出來的。
那麼,那些逃離佔領狀態的人,豈不是離開了一個更自由的法國?
一般人很少為自己做這種哲學上的區分。表面上他們在逃離一個不自由的地方,但實際裡他們可能只是在逃避那「人的條件」,逃避面對那份自由,設法使自己移居回到日常生活的相忘狀態,讓自己可以繼續自欺下去,說:「終於可以到外面呼吸自由的空氣了。」
有些人需要吸入自由的空氣維持生命,有些人則在窒息的環境中仍能呼出自由。
沙特在歌頌後者的自由。納粹想讓世人看看這些人是多麼的齷齪,法國人卻有自由證明自己是高人一等的,至少比那些投敵的人高貴。有時,可能會挫敗,在抉擇中退縮了,但他們比自欺者更優勝的地方是,他們是貼近「人的條件」而活,在如此艱難的困境底下,They're still alive。
說這些,不是否定離開。你有自由離開,也有自由留低,關鍵是你有沒有投靠自欺,藉着誇大不自由,來讓自己有理由逃避行使自由的自由,逃避一個真相:原來我沒有好好努力呼出過自由的空氣。
也即是說,到頭來可能是你窒息了自己。
作者